月牙儿
寸心
一
明媚决定见仁山纯粹是因为仁山说了一句话。仁山说:“现在,我身上都有老年斑了。”当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仁山的这句话后,明媚便决定去见他了。
明媚,是网名,也是笔名。自明媚十九周岁的那个黄梅天起,明媚就觉得自己成了黄梅天里的一件衣服:看着干了,一摸却发觉湿湿冷冷,透着水的腥味。明媚不喜欢黄梅天,不喜欢满阳台湿搭搭的衣服,不喜欢水泥墙壁上渗出的晶亮的水珠,所以自十九周岁的那个黄梅天起,明媚就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明媚”,后来投稿也索性用这个网名做了笔名。
十九周岁那天,太阳出奇的好,似乎已全然挣脱淫雨的连日纠缠,明媚的阳光直射到人的心底,使心底那层日久繁茂的青苔也逐渐干涸、枯萎了起来,从枯萎中透出勃勃的新生的窃喜。只是水泥墙壁上仍挂着一粒粒的小水珠,似旧日未干的泪。
明媚看着地上成堆的习题集、作业本和长长短短的各色试卷,想着应该烧掉还是让收破烂的收走。高考结束那天,很多同学当即就开始了撕书大战。明媚没舍得,毕竟是三年来的所有心血,遂拿只大旅行箱吭哧吭哧拖了回来。然而拖回来也不过就是再看一眼,作个诀别,还是得处理掉。明媚一本一本地翻着,蓝的、黑的、红的密密码码的字,红的勾、黑的叉,大大小小、挤挤挨挨充斥着整个视野。几本习作本静静地夹在一堆作业本中,封面上“任课教师”一栏处赫然填着个“苏”字,羞怯、青涩地立在那里。明媚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想念苏澄的。
二
明媚有点洁癖,追本溯源大概自小就有了——空心格子的凉鞋底上总是一不小心就踏上了鸡屎,待发现时已经干了,硬邦邦地陷在那格子凹槽里。脱了在水泥地上狠命地敲也敲不下来,只能拿去池塘濡湿,再拿根桑树枝去抠,使不上劲时甚至拿指甲去刮。然而,关于拿指甲抠鞋底的鸡屎的回忆,明媚总不愿去想起,似乎是惧怕这一点腌臜的回忆玷污了自己阳春白雪般洁净的岁月。
高中三年,明媚没留过长发。高一入学没几天,明媚就剪去了脑后的马尾,换作了短短的男生头。后来,其他女生也都渐渐发现了短发的妙处:每天梳辫子,刚起床的头发总是凌乱的,又赶着上早自习,于是气急败坏地用力扯,要么把梳齿扯断,要么扯下一大团头发,头皮生疼不说,眼里看着地上那缠缠绕绕的一大团更是触目惊心;隔两天洗一次头,长长的头发装满一脸盆,一遍又一遍地打洗发膏,一遍又一遍地漂洗,要么担心头皮没洗净,要么担心发梢没漂清——这在分秒必争的高中时代实在是太过奢侈的事,于是三三两两都剪去了蓄了多年的长发。因此,明媚的短发在班里并不算突兀。
但明媚的头发细软而顺滑,这是与多数女生或杂乱如茅草或直立似松针的短发所不同的。所以,每当明媚洗过头,同寝室的小米与阿珠总要将掌心覆在明媚的头顶心上乱揉一气,边揉边笑。明媚恨恨地叫嚷着,躲闪着。而她越是如此,小米与阿珠则越起劲:“哈哈!就要弄脏你!再去洗一遍啊!”后来,明媚便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再躲闪,也不再嚷嚷,小米与阿珠也就慢慢兴味索然了。但明媚洗完手关水龙头前,总要撩一捧水先冲一下水龙头的习惯一直没改掉,所以小米和阿珠仍然伺机便打趣她:“真是狗屎堆里的仙人!”
关于洁癖的定论,明媚心里是疑惑过的。苏澄嘴里混着淡淡烟草味与唾液碱腥味的去了皮的葡萄,或者剔了刺的鱼肉,明媚都是愿意直接用嘴接过来的。明媚想,即便她有洁癖,那么她的这种洁癖也是与旁人病态的洁癖有所不同的:她的洁癖如同一个冷傲的寡妇,几十年如一日地守身如玉并非出于性冷淡或者生理缺陷,而是源自崇高贞洁的信仰和昔日诺言的恪守。如此想着,明媚的嘴角便傲然地弯上去了。
明媚起先是喊苏澄为“苏老师”的。
高一入学,明媚的语文成绩属全班最高,却意料之外的没当选语文课代表。明媚对此耿耿于怀,于是,对讲台上的苏澄也是爱搭不理,似乎觉得是苏澄欠了她一个名分,虽然她知道选定课代表并非苏澄的职责。苏澄对明媚却充满了兴趣:每堂课必喊明媚站起来读课文;艰深的问题也必定是留给明媚回答;每周一篇的习作,更是将明媚的作文当作钦定的范本在课堂上诵读。而越是这样,明媚越不爱搭理苏澄,心里觉得这都是他应该的——谁让他欠了自己!心里一边如此愤愤地气着,一边又生出丝丝的窃喜,然而这个窃喜却是不能显露出来的,仍然拿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掩盖着。
晚自习的每堂课都有任课老师坐班,周二的第二节课与周四的第一节课是苏澄坐班。
苏澄一年四季似乎只有两身外穿的衣服:米白的茄克与浅灰的短袖。冬天,米白的茄克里是藏青的鸡心领羊毛衫,鸡心领口翻出浅灰的衬衣领子;春秋天,米白的茄克里只一件浅灰的长袖衬衫,衬衫的领口敞着,露出不甚明显的喉结;夏天,则单穿一件浅灰的短袖衬衫,依然是敞着领口。
晚自习苏澄进了教室,多半先在室内转一圈,这个人身侧站一站,那个人旁边看一看,间或回答几个问题,待一圈转下来也就半节课过去了。然后,苏澄便走出教室,站到阳台栏杆前,从茄克或衬衫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黑暗中只见一点红在那忽明忽暗地亮着。明媚朝外看着,总是不禁想到曾祖母口中的“鬼火”。于是,开始疑惑那传说中的“鬼火”是否就是死去的人在抽烟——也穿着米白的茄克或浅灰的短袖。
苏澄抽完烟偶尔会将明媚喊去办公室。明媚的教室与苏澄的办公室位于同一层楼的两端。苏澄走得很慢,明媚只能慢慢地跟着,保持着三米的距离。明媚总疑心那条楼道每到周二或周四的晚上就变得格外的狭长,似乎总也走不到头。等终于走到那敞亮的办公室门口时,明媚却不直接跟进去,总要弓起食指和中指“咚咚”敲两下门,同时响亮地喊一声“报告”。似乎唯有如此,适才那狭长得无尽头的压抑感和窒息感才能被击碎。刚落座的苏澄则头也不抬地轻轻吐出一句“进来”,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二十平米的房间,苏澄的桌子摆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暗红贴皮的桌面上堆着一堆作业本,作业本是一本夹一本地摞起来的,摞成了四组,每一摞都似一堆人——每一个都张开双臂环抱着前一个。明媚远远地站着,距离从三米缩短到了两米。
“过来一点啊!”苏澄抬起头,嘴角抽出一线似有若无的笑。
明媚便挪近了一点,讨价还价一般只是一点。苏澄不再计较,骨节分明的右手搁在那一摞作业上,总有那么一本是孤零零地搁在最上头的,没有他人的拥抱。此前,小米已对明媚说过好几次:“苏老师总是先把你的本子抽出来看!”语气中满是醋意——小米是“钦定”的语文课代表。明媚大剌剌一笑,调侃道:“醋坛子打翻啦?”“没心没肺!”小米愤愤地为苏澄抱不平。那个瞬间,明媚心里动了一下,但仍不忘提醒自己苏澄欠她一个课代表的名分——一如一个男人对婚外的恋人付诸再多的爱,不娶她终究是欠了她。
“你这篇《环球梦游》,在写法上……”苏澄拿过最上面那孤零零的一本,翻开。
明媚一如既往地缄默着。对苏澄她并无畏惧,但四周似乎总有一层模糊的不可名状的透明胶状物笼罩着,充斥着,让明媚觉得自己成了琥珀里的一只苍蝇,被凝住了,失去了思维和语言的能力——与课堂上侃侃而谈、对答如流的灵动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苏澄也不提问,只呓语般地兀自说着,评点着,间或抬头看她一眼,视线在她婴孩般肥嘟嘟的脸上停留两秒。直到办公室外传来“叮铃铃”的下课铃声,苏澄才如梦初醒般说一句“好了,回去吧”,雾气般的视线也在那个瞬间清冽了起来。
三
明媚的洁癖越来越严重了:钱、门把手、香蕉、果冻,当然,还有他人的手,一应物品,只要他人碰过,她一经触碰,哪怕只是指尖轻触,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去洗了手方才安心。即便无处洗手或不便洗手,她触碰的那节手指也会一直翘着,不管经历多少时辰,潜意识都不忘提醒自己要去洗手。直到洗了手,那紧绷的指节才会如释重负一般松懈下来。
作家协会定期会举办一些集体出游活动,美其名曰“采风”,当然,费用是自理的。明媚便是在那次的湘西之行中认识的仁山。
飞机落地已是半夜,三十多人都如梦游一般一语不发地跟在导游身后出了机场,又都一语不发地上了大巴。
大巴车厢内暗黄的灯光照出一张张隐隐绰绰的平静的脸。明媚就是在这时注意到前座的仁山的。当然,彼时她还不知他叫“仁山”——她进作协没几天,多数人不认识。开始,她只依稀觉得眼前那个瘦长的后脑勺有几分熟悉。几秒钟后,她的脑中划过一道闪电,耀眼异常,在那刀光剑影的缝隙里她看到了苏澄——苏澄的后脑勺!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昏黄的混沌里一切都有了明目张胆的勇气,明媚大胆地窥视着眼前那个后脑勺。直到下了车,进了酒店,领了房卡,进了房间,洗了澡,上了床,明媚的眼前依旧是那个后脑勺在晃动——十几年前的黑板前缓缓移动着的后脑勺。
第二天,爬完天门山,晚上聚餐。
璀璨的水晶吊灯之下,各色酒具玲珑剔透。明媚在套着玉色织锦缎面的座椅上刷着微信,各色心灵鸡汤与进口化妆品广告充斥着朋友圈,明媚百无聊赖地翻着,周遭觥筹交错的喧哗声、浪声浪气的戏闹声全被屏蔽在了耳廓之外,连仁山走到她身边也没注意。
“您好!”仁山擎着一只高脚杯,无名指托在杯底,食指、中指贴在暗红的杯腹上,杯腹另一侧是被玻璃扭曲、拉长了的大拇指,小拇指则在杯脚处蜷缩着。仁山举着杯子向明媚笑着,细长单薄的双眼皮不禁让明媚想到了柳梦梅。
“您好,”明媚一惊,赶紧站了起来,仓皇地从桌上执起杯子,同样的高脚杯,杯中是橙汁,“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没事,女士有选择权,”细长的双眼皮依然千娇百媚地微眯着,眼角拖出无限柔情,“我叫仁山,笔名。”清瘦高挑的身架略微欠了欠,暗红的杯身在明媚的杯壁上轻磕了一下,温热的指节像是无意间触到了明媚的无名指。明媚面不改色地笑着,心底却像被灼伤了一般,无名指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回到房间,明媚的无名指仍翘着,那一节表皮炽如火舌。她不急于去洗濯,却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瞧着那节手指恍惚了起来:苏澄的后脑勺、苏澄的手指、苏澄的体温……然而,就在这时,那柳梦梅一般细长的眼线悄悄挤进了她不带一丝酒精的恍惚里——见鬼!她甩了甩梢部略微内卷的齐肩直发,走进洗手间,拨开水龙头,将那节手指置于水流下恶狠狠地搓洗了起来。
四
教学楼后有一溜两米多高的围墙,隔开了教师宿舍与教学楼。围墙是后砌的,只在裸露的红砖外粗粗刷了一层石灰。石灰刷得不甚均匀,这儿深一块,那儿浅一块,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印迹,一如女人脸上没抹匀的粉底里露出的高原红。围墙内的宿舍楼原是废弃的教学楼,坐北朝南,统共五层。每一层四个教室,每个教室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门。改作教师宿舍后,有的教室就在当中砌了一堵墙,隔作了东西两个半间,单住的教师可分到一个半间,阖家住的,则能分到中间没隔墙的一整间。
小米偶尔会在午休时拉着明媚一起去苏澄的宿舍,取批改好了的作业本或习题集。
苏澄的宿舍在三楼最东侧,是一整间,东西两扇门只留了西侧门作为进出。门口阳台的水泥栏杆上搁了一盆吊兰,细长的叶子从白底青花的瓷盆里优雅地垂了下来。门内墙根处一张黄漆黑面的旧课桌上摆着一只单头煤气灶,桌肚里垒了几只搪瓷饭盆,饭盆的蓝色边沿上磕出了星星点点的黑色破损,其上架着几双毛竹筷,边上散落着盐、糖、味精等调味袋。屋子正中放了一张可折叠的松木方桌,桌边是四张浅蓝的塑料方凳。最里面被封死的另一扇门背后倚墙放着一张四尺宽的旧木床,床上挂着淡蓝的尼龙蚊帐,蚊帐内四季都铺着蓝白格子或灰粉条纹的床单,床单上靠墙一头摆了两只一色的枕头。床底塞了一只暗红的木箱,明媚估摸着里面是放的衣物。床前是一张朱漆斑驳的写字桌,桌角坐着一只古旧的玻璃台灯,纱制的灯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罩上绘的浅绿的竹叶也变成了灰白色。台灯旁不大的桌面上散乱地堆着几摞习题集和作业本。写字桌北侧靠窗处摆了一只简陋的书架,同样的朱漆,已泛出黑迹。架上挤挤挨挨放了好几层书,及地的一层上并排放着两大包用旧报纸裹着的物什,方方正正有棱有角。
“苏老师,怎么从来不见师母?”小米一向大大咧咧,说是去搬作业,其实多半会在苏澄屋里逗留一会儿,漫无边际地聊上几句。
“孩子在乡下读小学,她得照顾,所以难得来。”苏澄埋头整理着写字桌上的作业本。
小米表情夸张地“哦”了一声,偷偷朝明媚挤了下眼睛。明媚白了她一眼。
高二文理分科,明媚与小米都选的文科,仍分在一个班。意料之外的是开学第一堂语文课,走进教室的竟仍然是苏澄,依然是一件浅灰的短袖,下摆束在藏青的裤腰内。小米坐第一组,明媚坐第三组,明媚远远看了一眼小米,正好撞上小米似笑非笑的挑起的眉角。明媚照旧白了她一眼。
小米依然是语文课代表,这一回倒真是苏澄指定的了。小米依然偶尔会在午休时喊明媚一起去苏澄的宿舍,却不再打着取作业的幌子,而是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似乎经历了一次分班,大家都异常的熟络了起来。
偶尔,明媚也会独自去找苏澄借几本书之类的。只是,在明媚独自来访的时刻,苏澄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总有一些不自然,如一台许久没上润滑油的机器,轮轴转动时艰涩而滞重。
直到那一天,那轮轴才像是上了机油,熨帖而润滑了起来。
那天依然是午休时分,明媚去还前些日子借的书。苏澄正在洗碗,明媚说还想借几本,苏澄让她自己去书架上挑。明媚便搬了个小矮凳,踮着脚从最上层开始一本本地看。半晌,抽出一本果戈理的《死魂灵》,转身欲问那书讲的什么。她原以为苏澄还在洗碗池边,不料苏澄不知何时已站到自己身后,手里端着一杯水,正仰头看着她。明媚惊了一下,一个趔趄便从小矮凳上摔了下来。苏澄慌乱地托住了明媚向后倒去的身躯,手里的一杯温开水也全都洒在了明媚鲜红的麻纱衬衫与纯白的麻纱长裤上。当两人意识到这一情形的尴尬时,却都不急于挣脱,两人都疑心此情此景似乎早已上演过:也是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场景,似乎在梦中,又似乎是前世。
此后,明媚便隔三岔五就去苏澄的屋里。苏澄告诉她,只要那盆兰花在阳台栏杆上,他就在宿舍。苏澄偶尔会帮明媚剪指甲。苏澄剪指甲时是沉默不语的,凝神贯注如雕琢一件艺术品。明媚的指甲薄而软,呈半透明状,剪下的指甲似一个个弯弯的月牙,透出澄澈的光辉。在那光辉里,明媚总是不自觉地想到父亲。
小时候,明媚的指甲都是父亲帮她剪的。折叠的带着金属凉意的小剪刀,刀嘴根部歪歪扭扭的篆着“张小泉”三个字——父亲一直拿这样一种小剪刀帮她剪指甲,剪下一点一点的碎碎的小三角。儿时的明媚总在想:将那些细碎的小三角拼起来会是什么形状?
在明媚的记忆里,父亲从未对她笑过,如一个浇注的铁人,高大而冷峻。而事实上父亲只打过她一次。小学一年级,一天放学后,明媚去了同学家,与同学一起吃了晚饭,回家时月亮已经上来了。父亲铁青着脸,指着堂屋八仙桌边的一只方凳,对她吼道:“趴下!”明媚有点不明就里,但仍是乖乖地伏在了凳子上。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打她。事后母亲疼惜地揉着她的臀说,父亲找遍了附近的每一个村子,甚至连她放学必经的几个池塘都拿长竹竿去捞过了。若干年后,明媚已经记不清父亲厚实的巴掌落在她屁股上的感觉了,只记下了母亲事后对她说的那番话。
然而,明媚仍然与父亲亲近不起来,尽管父亲经常帮她剪指甲,还帮她扎过一次辫子,甚至每逢她感冒父亲都要与母亲大吵一架,认为是母亲没照顾好她。然而即便如此,父亲仍然似一个浇注的铁人,明媚远远地看着,从不敢主动靠近。她羡慕堂姐与伯父的嬉闹,羡慕表妹对姨父的撒娇,羡慕周围所有的女孩、女人与生父的亲近,羡慕中带着淡淡的嫉妒。
每逢苏澄帮她剪指甲,明媚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父亲,想起父亲那把刻着“张小泉”三个字的折叠小剪刀。
有时,明媚去苏澄宿舍时适逢苏澄吃饭,苏澄便会喂她几口,兴致高时甚至舍弃了餐具,如母雀喂雏雀一般直接口对口地喂她。
“以后……不要再喊我‘老师’。”苏澄夹了一块剔了刺的鱼肉伸到她嘴里。
“……唔……那喊什么……”明媚接过来边嚼边问,婴儿肥的脸上是懵懂的无邪,无邪中又透出诡谲。
“你说呢?”苏澄笑道,有股想捉弄她一番的冲动。
“……嗯……”明媚咽下嘴里的鱼肉,正色道,“你不会要我喊你‘老公’吧?”初中同桌李燕曾私下给她看过自己写给男友的书信,书信抬头是“老公”。明媚读后顿时尖笑起来,李燕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鄙夷地回敬她“少见多怪”。
“……”苏澄登时语塞,笑容僵在了脸上,一口饭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如若换作一个烈火赤热的成熟女人,说这一番话,苏澄定会感觉到暖烘烘的肉欲的撩拨,他或许还会顺水推舟调笑逗弄一番。然而,明媚——这个宽大的校服外只依稀可见微微隆起的胸乳轮廓的女孩,纵使说出再多的挑逗之语,都似婴孩一般的端庄圣洁,让人不敢产生淫邪之心。
“怎么啦!”明媚被他看得脸红了起来,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苏澄心底顿时生出一丝感动,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摩挲,如细心把玩一只稀世珍宝。旋即将她缓缓拉入怀中,炙热的唇含住了她微翘的带着点鱼腥味的唇瓣。
苏澄将她打横抱到蓝白格子的床上,自己立在床边,如剥笋一般三两下就褪去了她蓝色的运动校服和校服内腰侧绘了只卡通小熊的粉色T恤,以及T恤里纯白的胸衣。当明媚身上只剩了一条白底粉点的三角裤时,苏澄却骤然冷静了下来,不再有勇气去剔除那最后一层笋衣。他将明媚的膝曲起,又分开一点,自己跪在了那两膝之间。他双臂撑在明媚的身体两侧,俯身去吻她的唇,然后一路逶迤,及至她盈盈一握的乳间,尖如鸟喙的乳尖啄着他的掌心,柔嫩而又坚硬。
明媚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俯首啜饮,又看他抬头休憩,却自始至终没有剥下那最后一寸遮蔽。明媚心底隐隐有点失望,却不知如何表达。只听得他低低说了一声“你还小”,她顿时羞惭起来,拿臂护在了胸前。
此后,明媚再没去过苏澄的屋。即便是小米拉她一起去,她也找出各种借口推脱掉,或者嘻嘻一笑:“俩女生老往男教师屋里窜,像什么样子!”小米瞪了她一眼便兀自去了。明媚看着她远去,心里有一股油油的怨恨升腾了起来。
苏澄的语文课却一切如故:依然每堂课都喊明媚起来回答问题;明媚每周的习作,苏澄也依然当作长期范本在课堂上诵读;明媚也依然在苏澄的课上侃侃而谈对答如流。一切都照旧。明媚甚至怀疑那些旖旎的时光是否只是黄粱一梦。然而掐一下大腿却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腿上还留下个淡红的印迹。
一日,小米抱着一堆作业本从苏澄的宿舍回来,满眼的兴奋,神秘兮兮地凑到明媚跟前:“哎,你猜我看到谁了?”
“谁?”明媚正在削铅笔,头也不抬,小米一向少见多怪。下节课英语测试,要涂答题卡,铅笔得备好。
“苏澄老婆!”小米将明媚桌角的铅笔屑吹掉,把胸前抱着的一摞作业本搁在了那儿。
明媚抬头看了小米一眼,眼神黯淡了一下:“是嘛!”
“唔……挺富态的……丰满的那种。”小米眯着眼看向别处,边回忆边描摹着。
丰满,明媚咀嚼着这个词。倏的想起苏澄说的那句“你还小”,心里顿时像被什么虫子蜇了一下。原来不是梦呵!
五
油光水滑的枣红色木门虚掩着,有点出人意料。从那虚掩的门缝里透出丝丝的凉气,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鼻吸,带着白色的寒气。
狭长的过道上铺着厚实的地毯,图案精巧复杂,似繁花簇拥的图腾。四围的静谧中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神秘,让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吵醒那静谧中沉睡着的神兽。明媚悄无声息地踩在厚实而柔软的地毯上,一路思忖着到时是敲门还是打他电话;敲门,是只用食指关节磕门,还是用食指、中指两个关节,怎样才能使敲门声既清晰而又不至于太突兀。明媚一路都在思索。然而,门虚掩着——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体贴。明媚心底这才松懈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又有点遗憾,似乎酝酿已久的一场计谋到头来全无用武之地,有点不甘。
推开虚掩的门,那条狭长的缝隙里悠然传出的一丝寒气顷刻间便消散了。屋内并不比外面冷。明媚转身轻轻阂上了门,又把门后挂着的不锈钢安全锁链给扣了上去,锁链与锁道摩擦发出轻微而滞重的声响。
屋内空无一人,玄关边上洗手间的门同样虚掩着,从里传出哗哗的水声。明媚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滑稽,竟然稀里糊涂就进了这个认识不到三天的人的房间里。仅仅因为手机屏幕上跳出的那句“现在,我身上都有老年斑了”——使她对他产生了怜悯吗?明媚低头苦笑了一下,自嘲的笑:谁又知道这怜悯是否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错觉呢?明媚开始有点后悔,踌躇着是否要趁机退出这个陌生的房间。然而,就在这时,仁山的声音从哗哗的水流中传了出来:“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明媚朝房间里侧看了看:正中是一张硕大无朋的床,纯白的被子已经掀起一角,皱皱巴巴地搭在那儿,脚头咖啡色绣金缎子的尾巾却依然平整地摊在被面上;床边不远处的落地窗前摆了一张小圆几,同样油光水滑的枣红色,茶几两侧置了两张同色的木圈椅;大幅的落地窗只拉上了一层薄纱,隐隐可见外面星星点点的灯光。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格局——每个房间都一样。只是奇怪他怎么也是单住:明媚单住是因为同行的女性人数成奇数,明媚没有特别熟悉的,所以自由组合房间明媚就落了单。
明媚犹豫着要不要坐到窗边的圈椅上等,正在迟疑,洗手间门开了。仁山赤裸着,只在腰间围了块宽宽的浴巾,整个的如一段从中劈开的竹子,细长而惨白地竖在水汽缭绕的门洞里。明媚瞥了下他腰间扎着的那块浴巾,顿时像被强光扎了眼,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一只白皙瘦长的手过来拉住了她的,牵着她,一路走到了床边。
他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尔后示意明媚也坐下,明媚就正好坐在了那被子掀起的一角上。
他俯身帮她脱鞋,黑色缕空的皮质凉鞋,缕空处用黑色网纱补缀着,鞋帮略高,形同矮靴。明媚不知从何时开始喜欢穿一身黑的:衣柜门一拉开,一抹色全是黑,连同鞋柜里的凉鞋也都是黑色。她知道,自己并不算白的皮肤和过于纤瘦的体形其实是不适合穿黑的,然而还是喜欢。
他费力地拉着明媚鞋帮外侧装饰用的拉链,完全不得要领,上半身整个都挨到了明媚的膝上。明媚不忍看他陷于这样的窘境中,想去帮他,又觉得如若帮他便意味着自己默认了、接受了,甚至也与他一样渴切了。然而,自己已然踏入这个房间,并且坐到了这张床上,还有什么理由装贞洁?如此左右摇摆了半天——其实也只是一瞬间,明媚便俯下身轻轻拉开了鞋筒内侧的隐形拉链。
“怎么这样瘦……”他吻至她高耸的锁骨处,喃喃自语,颇有点怜悯的意味,似有不忍,如一个心慈的屠夫面对一头瘦骨嶙峋的猪,不忍将那柄雪亮的尖刀捅进那皮骨分明的喉管,慈悲地痛苦着。
他额前的发在她身上缓缓游走着,像一只鸡毛掸子四下里仔细地扫着。明媚冷眼看着:除了后脑勺,他与苏澄其实再无相似之处。明媚的唇上残留着他淡淡的薄荷清香。在他走出洗手间前,她清晰地听到他大声漱口的声音,如一壶沸水在壶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她曾对他说过她有洁癖,他必须让她听到他的漱口声。而苏澄的吻是带着自信的烟味、鱼腥味,甚至是唾液的碱腥味的。
他从她身上下来,汗涔涔地瘫倒在那里。旋即又侧过身,从那一侧的床头柜上拿过烟盒,抽出一枝。刚想按那打火机,却又停顿住,转身向明媚示意了一下:“可以吗?”明媚微笑着点了点头。
明媚看着他侧向一边的后脑勺,苏澄的后脑勺,一样的瘦长,一样微卷的发梢。明媚愣愣地看了半晌,看到昏黄的灯光里忽明忽暗的一点红在那里亮着。明媚再一次想到了曾祖母口中的“鬼火”。
六
明媚十九周岁那天,太阳出奇的好。明媚一本本翻看着高中三年来的教科书、习题集、作业本。高考还是前一天的事,那三年的时光却俨然已似上辈子的事了,清晰而又遥远。几本习作本静静地夹在一堆作业本中,封面上“任课教师”一栏处赫然填着个“苏”字。明媚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想念苏澄的。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天就整个的暗了下来,黑沉沉的像要掉下来一般,适才的艳阳也成了久远的回忆。明媚从屋里推出自行车,车轮越过门槛重重地落在门外的水泥地上,轮胎微微弹跳了一下。背后是母亲的声音:“要下雨了,上哪去?”
“去下同学家。”说着车子已溜出去好远。
明媚到了那幢五层的宿舍楼下时,豆大的雨点正好噼哩叭啦地下起来。明媚匆匆锁了车,抢在雨点密起来之前冲进了楼梯间,从东侧楼梯上到了三楼。
苏澄的门锁着,阳台栏杆上空空如也。
栏杆外的雨下得正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熟悉得让人想流泪。明媚看着密密匝匝雾气一般的雨幕,想等雨停了再走。
隔壁屋走出来一个穿白背心的男教师,肩上搭了块草绿条纹的毛巾,肥硕的肚子挺出去老远。睡眼惺忪的样子,大约是刚睡过午觉,预备去洗漱间洗脸。明媚隐约记得他是教物理的,但没教过她。明媚扭过头装作没看到他。他却发现了她:“你找谁?”
“呃……苏……老师不在,是么?”明媚有点尴尬。
“苏澄吗?”他扯下肩上的毛巾擦了下眼睛。
明媚点了点头。
“搬走了,”大而挺的肚子在白背心里微微起伏着,口吻淡漠,旋即似乎又觉愧疚,补充道,“调去市中了。”
“哦……”明媚道。雨已经停了,雨声也在不经意间消失了,四周寂静了下来。
凉飕飕的寂静,一如八年前。
明媚整个的童年都是与曾祖母一起度过的。
曾祖母生于清末,有一双缠了又放的半大的足,畸形的脚趾上覆着的趾甲厚而硬。明媚自记事起就开始隔三岔五帮曾祖母修剪那些状如贝壳的的趾甲。每次修剪完,看着满地的白色碎末,祖孙俩便相视一笑,个中趣味只有二人知晓。
曾祖母不识字,没有满腹经纶,却有满腹的鬼故事。小时候的明媚还不怕鬼,因为曾祖母口中的鬼是灵异却不邪恶的,比如:某人老远见河边蹲着个红衣女子浣洗衣裳,走近了瞧却发现河水静静,岸边空无一人——诸如此类的民间传说,诡异而神秘,唯独不恐怖。于是,明媚童年的快乐之一便是听曾祖母重复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鬼故事。
曾祖母常常让明媚坐在她瘦削的大腿上,嘴里来来回回念叨着“骑马骑马闯闯”。隔三岔五,曾祖母还会教明媚一两首“山歌”:“麻雀雀,你在哪里呀?我在灶门洞里。你在灶门洞里做什么?蒸馒头。蒸馒头做什么?到外婆家去。外婆家在哪里?在天上。怎么上去呢?大风大雨扯上去。怎么下来呢?青皮石头趟下来。”曾祖母时常骄傲地告诉村人,明媚的记性是如何的好,“山歌”只要教一遍就全记住了。多年后,明媚想起曾祖母时,却连一首“山歌”都想不起来了。
曾祖母比明媚大八十岁,牙齿早已掉光,只剩了两排光光的淡粉牙龈。然而,没牙的人似乎比有牙的人更渴望美食,曾祖母咬不动任何坚硬的食物,却还是想吃。于是,拿柄小铁榔头,将花生、蚕豆、瓜子敲碎了,拿手指捻着吃;寒冬里,拉着明媚去田头拔红萝卜,洗去泥,剥去皮,拿把细长的铅笔刀刮出萝卜肉汁吃。儿孙们知道她没牙,所以寄给她的零食多是不必嚼的,诸如冰糖、桂圆、桃酥饼、芝麻糖、武穴酥糖、卤汁豆腐干之类。然而,这些零食最后多数都成了明媚的零食。
曾祖母去世时,明媚12岁,曾祖母92岁。炎热的大太阳似乎要把一切都烤化了,曾祖母骨瘦如柴的遗体在家里摆了三天,遗体四周码满了大块的冰,冰水和着腐烂的尸水从摊了塑料薄膜的床板上滴滴嗒嗒往下淌,直到她当了军长的小儿子从南昌飞回来,这才出了殡。
吊唁的亲友散尽时,太阳也落了下去,天边只剩下一抹淡红,另一边一弯浅浅的娥眉月也升了上来,像是谁悄悄贴上去的一张月牙剪纸,年久失了色一般的凄惶。明媚看着满地的鞭炮屑,红的、绿的、黄的,碎碎拉拉,一条条、一串串,明媚顿时觉得四周都寂静了下来,凉飕飕的寂静。她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明媚想,她的童年大概就是在那一天结束的。
七
公司大股东每年都要过来视察一次,明媚身为总经理助理责无旁贷负责接待与陪同。大凡男人,酒、色必好一样,故而中国历来的接风仪式总少不了三桩:吃饭、喝酒、奏乐。吃饭、喝酒完全沿袭了古来就有的模式,只是那最后一宗,及至当代,就由KTV取代了。明媚对外虽一直宣称不会喝酒,但场面上总有推脱不掉的时候,逢场作戏之际也极力把持着分寸,以保持时刻的清醒——酒桌上男人的一大乐事就是把女人灌醉,明媚了然于心。待酒足饭饱,明媚的任务便是引领几位大腹便便的“钦差大臣”至“钱柜”,开个豪华大包厢,叫上两打啤酒,帮着点上几曲贴心的老歌:《小城故事》、《爱拼才会赢》、《夫妻双双把家还》。即便是跑了调的公鸭嗓,也要巧笑倩兮鼓掌称好。偶尔碰到有意无意将一双肥爪子搁在自己肩上的,还得不露声色地挣脱开,既要完好脱身,又不能惹怒了对方。如此绷着一根弦折腾到半夜,已是精疲力竭。
明媚到家时已经十一点,玄关处橙黄的壁灯亮着。明媚关上门,将门把手向上提了提,听到锁齿咬合的“哒哒哒”三声响,又将内保险旋上,方从边上米黄色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套上。
女儿朵朵已经在母亲房间里睡着了。明媚洗完澡,将朵朵从母亲床上抱了起来。朵朵惊了一下,手直直地向上伸出,明媚将她的身体贴到自己胸前,并在她耳边低语安抚:“朵朵不怕,妈妈在呢。”朵朵因受惊而绷紧的小小身躯这才放松下来。
自明媚与子俊离婚后,三周岁的小女孩似乎瞬间就长大了,常常一脸严肃地讨好母亲:“朵朵陪妈妈睡。”明媚不禁潸然。
明媚斜倚在米色真皮包面的床头,看着熟睡中的女儿。女儿发际线生得高且宽,刚出生时尤为明显,完全舍弃了明媚额上的“美人尖”基因,明媚遗憾之余还一度担心如此宽广的额头日后留长发该有多丑。子俊则异常兴奋,因为大脑门是遗传了他的基因。
明媚从未想过会与子俊离婚。25周岁的那个清晨,在明媚简陋的出租屋里,当她看到绘着白玉兰的床单上赫然呈现的那抹鲜红的印迹时,她便告诉自己:就是他了。
明媚是信奉“贞洁”的,固执而迂腐的“从一而终”的处女情结。在她的观念里,女人的童贞给了谁,一生便只能是追随那个人了。婚姻,总是要有个人来承接的,不是他也会是别的谁,终究是要有个人的。然而,不管是谁,其实都一样。每想及此,十九周岁那个暴雨的下午,苏澄空空如也的阳台,以及苏澄剪下的月牙形的指甲便会一股脑地浮上明媚的脑海。明媚顿时便会忧伤起来,似乎一件看着干了的衣服,使劲拧一下居然又拧出了水,滴滴答答的几滴,却已足够颠覆原本以为干了的错觉。
子俊与明媚是相亲认识的。介绍人说子俊比明媚大三岁,老家安徽,家有孀居多年的老母亲和一个早已成家的兄长;小伙子大学毕业就到了这个苏南小城,埋头一干就是五年,连恋爱都没顾得上谈。明媚便答应了见面。
嘈杂的KFC,两人选了个靠窗的座位。阳春三月,冷暖适宜,明媚点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子俊要了一杯加冰的可乐。茶有点烫,明媚不时地碰一下杯口抿一点。子俊则三两口就把可乐喝完了,剩了小半杯冰块,捏着根吸管在里面“嘠啦嘠啦”地搅动着。两人都不擅寒暄,在明媚默默地喝完了大半杯柚子茶后,两人便分道扬镳了。临别前互换了QQ号,明媚说:“就叫我‘明媚’吧。”子俊说:“好。”
明媚25周岁生日,正好周六,子俊提着一盒蛋糕来为明媚庆生。两人在出租屋里做了几个简单的菜。吃罢晚饭,下起了大雨,夹着隆隆的雷声。等到九点,雨仍没有要停的意思,雷也仍旧隆隆响着。明媚便道:“要不就住这儿吧”。子俊说:“好。”
次日,明媚便看到了床单上那一抹殷红。明媚呆呆地看着,一时没了思想。子俊坐起身,从背后搂住她:“我们结婚吧!”明媚依旧低着头,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低低地说了声:“好。”
次年春天,两人便结婚了,在小城简单地置了几桌酒席,邀了明媚这边的亲友。事后,又回安徽备酒请了男方的几门亲戚。如此便算昭告了亲友。
婚后,两人依旧住在明媚先前租的房子里。省吃俭用了两年,攒了点钱,明媚的父母又贴了几万,两人方去订了房、付了房款首付。装修费,子俊断然不肯再接受明媚父母的贴补,问同学借了几万,付了装修公司的首期款。
装修是协定的半包,装修公司只提供黄沙、水泥、涂料及水电线管,其他建材一应自己采购。周末,子俊加班,明媚便独自奔波于各大建材市场,对比品牌、材质与价格,力图用最少的钱买到品质最好的东西。子俊偶尔休假,会陪明媚一起去建材市场,然而,大概此前脱节太多,所以纯粹只是陪同,议价、定货仍然由明媚与人交涉。明媚又去申请了两张不同银行的信用卡,利用还款间隙透支建材费用。
一年后,两人住进了新房,这才算是有了个安身之所。如此又过了一年,明媚产下了女儿朵朵。明媚眯着眼看着襁褓中粉嫩的小人儿,觉得自己的人生至此也算完满了。
完满的世界是忙碌的,犹如一只旋转的陀螺:拖地、抹桌子、冲奶粉、换尿布、洗衣服、抱孩子……一刻不停地转着,刚想停下来歇一会儿,下一鞭子又抽来了,只能不停地转,不停地转,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而转。
在忙碌中,脾气也日渐急躁了起来——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慢条斯理地解释。子俊也不禁埋怨起来:你以前脾气不这样的。明媚匆匆睃他一眼,心里是哀怨的,但连这哀怨都没时间说出来,只能吞进去,让它自行消化。
一件灰色束腰的双排扣羊毛大衣还是婚前买的,产后肥了又瘦,前襟的纽扣挪出一寸又移进一寸。几年没逛过商场,早已不知外面时兴的款式,真有一种“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隐世感。然而,这股子“大隐隐于市”的现实却全然没了魏晋的风骨,只剩下自我悲悯的落寞与苍凉。
林林总总的杂乱与忙碌,天长日久,她五内之间便聚焦了一股闷气,时常胸闷气短起来,脾气也愈加的暴躁了起来。
偶尔,在锅碗瓢盆的嘭嚓作响和孩子呜哩哇啦的哭闹声中,明媚的心底也会产生一种被凌乱填满了的安全感——自我宽慰式的出自于完满的安全感。
然而,明媚的安全感并未持续多久,在朵朵三周岁不到的那个晚上,明媚完满的世界就被颠覆了。
子俊一年前被提升为信息部经理,自此加班就成了家常便饭。明媚心疼丈夫,从此不再让他插手家务,买米、换灯泡、修缮水电……事无巨细一人悉数全包,心里有种自我牺牲的豪壮感。
那日,已经十点,子俊仍未回来。明媚电话提醒他早点回家,别太累了。子俊道:“好”。
此前一直是明媚先挂电话,那天恰逢朵朵梦呓,明媚放下手机便赶去安抚朵朵。待朵朵安静下来,明媚发现手机屏幕仍亮着,手机里隐隐传出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明媚不禁拿过手机置于耳边,只听得那头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早点回家吧。”然后是一个男声:“我先送你回家。”——是子俊的声音。明媚不禁坐直了身子。接下来却又哑然无声了,只偶尔听到一两声汽车的鸣笛。良久,又有了声音,依旧是子俊:“早点睡觉,乖。”然后是车门“砰”的撞击声。明媚的心底也随之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碎了。
明媚站在窗前,一弯娥眉月当空挂着,久远的月牙儿,一如十几年前苏澄剪下的样子。
子俊回来时,明媚仍站在窗前。他俯身在朵朵脸颊上啄了一下,抬头对明媚说:“怎么还没睡?”
明媚不语,依然看着窗外,良久,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子俊拉开衣柜取出睡衣。
明媚转身看向他,子俊也看向她。她走过去,将手机递给他,手机屏幕仍亮着,显示“通话中”。子俊接过,顿时定住了,半晌,有点可怜兮兮地看向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我……只当她妹妹……还是个孩子……我……只是照顾她一些……”
“……那我呢?”“照顾”一词异常的刺耳——所有女人都喜欢的一个词,自己却从未享有过。
“你……独立、坚强……”
明媚看着他,再也说不出话。“独立”、“坚强”。哪个女人是天生独立、坚强的,谁又是愿意独立、坚强的?
“我们离婚吧。”明媚背过身,窗外还是那弯月牙儿。
子俊自然是死活不肯,甚至搬出孩子作说辞软磨硬泡。然而毕竟心有亏欠,且深知明媚的脾气,推想着即便勉强维持下去,此后的婚姻也是形同虚设,所以磨了一段日子后,最终还是同意了离婚。朵朵与房产归了明媚,车子归了子俊,钱款对半分。交割完毕,子俊便收拾衣物搬出了家。
“妈妈,爸爸去哪里?”子俊搬走最后一箱衣物时,朵朵抱着明媚的大腿,仰头问道。
“去……”明媚只说出一个字,眼泪便落了下来。
“妈妈乖,妈妈不哭,朵朵陪妈妈。”三周岁的孩子顿时有了成人般的睿智。
明媚蹲下身抱住女儿,如同抱住了整个的世界,只是那世界里的喧闹与嘈杂已经隐去,换作了一片寂静和萧瑟。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再回首发现窗口挂着的那弯月牙早已淡去,随之淡去的还有那月牙上的荒凉。
在日渐淡去的荒凉里,明媚日渐有了一种“时日不多”的紧迫感,心里虚晃晃的。于是,她开始疯狂地买书,原本稀稀拉拉立着几本书的书架被日益填满,实木的书架隔板也有了微微下垂的迹象。晚上很早地把女儿哄睡着,撑着酸涩的眼皮,偎着床头的落地灯读到半夜,白天则钻进工作的夹缝里读,真恨不能一天有48小时。有些书,以前应该读过,有纸页发黄的旧书为证,但明媚仍是买了新的来,从头到尾一页一页、一字一字地读。似曾相识,却又那么陌生。有时读过去又回过来,就像牛反刍,嚼烂了才放心。如此又觉得耽搁了时间,于是着急忙慌往前赶,一目十行,想飞速读完去读下一篇。然而还是不放心,又反刍几回,一字一顿,直到确定没漏掉任何一个字,才急急地往下赶。
似乎唯有如此,才有望把那空荡荡的心底填满。然而,过往的时光都耗费在哪里了,明媚怎么都想不起来。似乎一直是忙碌着的啊!只是,那所有的忙碌也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幻象。
八
“最近有情况没?”丹华向明媚跟前的杯中续了点茶,不疾不徐地问道。
“没有。”明媚端起茶杯,轻轻地左右倾斜着,看那淡黄的液面左右晃动,眼看着接近了杯口却不让它流出,又倾斜至另一边,依然是悬崖勒马,如逗趣一般。
“上次听你说的那个‘后脑勺’呢?”丹华仍然不急不慢,她指的是仁山。
丹华与明媚是旧同事,丹华做了十几年销售,某一日顿时开悟,觉得为他人打工奔波倒不如自己单干实在,于是毅然辞去工作,盘下了一个二十平米的门面,做起了服装买卖。从此,每月除了进货忙几日外,几乎日日都闲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生意虽不咸不淡,却也乐得自在。明媚偶尔会来那二十平米的店里坐坐,与她聊一下午。
“不过是个后脑勺。终究还是陌生人。”明媚眼皮耷拉着,仍然摇晃着杯子。
“你啊!这世上哪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丹华站起身将半个肩膀拖在地上的一件蕾丝披肩给挂正了,复又坐到了明媚对面的藤椅上,“即便是你说的那个人,现在你见到了,说不定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我知道,”明媚放下了杯子,正视丹华,眼神里有种凄清的平静,“说不定,身上都有老年斑了。”说完,竟笑了起来,笑得自己也觉得凄惶了起来。
丹华沉默着,怜惜地看着她笑定,端起自己的杯子,呷了一口:“你说,女人到底需要男人做什么呢?像你我:钱能挣,米能扛,灯泡能换,没有男人,还不一样过!到底需要男人做什么呢?”
“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郑伟。”明媚嘴角仍微微扬着,是刚才笑过的痕迹,一时还没恢复。
“不过是名义上罢了,实质上和你一样。”丹华又呷了口茶,垂眉道。
丹华的丈夫郑伟与丹华是大学同学,两人费尽周折终于走到了一起。结婚后,郑伟就去了北京做生意,从此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丹华慢慢得知他在那边也有了个家,但为了儿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钱定期回来,大家就相安无事。”丹华漠然地说。
“男人,还是要的。”明媚摸着自己的食指尖。指甲有两周不剪了,足有两毫米长,边上豁了个口,从豁口处沿着边沿裂了开来。明媚想撕掉,不想,一撕那裂开的缝直直地延伸到了肉里,遂不敢再撕。
“生理需求?”丹华笑道。
“当然不是。”明媚也笑。
“那要来干嘛?”丹华起身到收银台后拿了只指甲剪递给明媚。
明媚接过,剪去了那条豁开的指甲:“剪指甲呀!”
丹华不明就理。
明媚微微笑着,又去剪别的手指,剪下了一个又一个月牙儿。
(完)
2015-8-18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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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月牙儿寸心一明媚决定见仁山纯粹是因为仁山说了一句话。仁山说:“现在,我身上都有老年斑了。”当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仁山的这句话后,明媚便决定去见他了。明媚,是网名,也是笔名。自明媚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