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气仍在空气中弥漫,浦东某老式小区3号楼的居民,被一阵刺耳的电焊声骤然惊醒。单元门口,工人们身着白色防护服,手中的电焊机喷溅出刺目的火花,那光亮在昏暗的清晨里,恰似清晨不慎洒落的星星,照亮了门框上斑驳的锈迹。王秀琴站在三楼自家窗台前,凝望着那道正逐渐合拢的铁闸,一种隐隐的不安,悄然在心底泛起。
她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映入眼帘的是仅剩的三颗鸡蛋和一小碟泡菜。昨夜,社区群里毫无预兆地通知“3号楼全员封闭”,她匆忙将最后半颗白菜腌制起来——这是她从东北老家带来的生存本领。母亲的电话恰在此时打进来,声音带着些微哽咽:“女儿啊,你家里还有存粮不?”“放心吧,妈,我这儿还有呢,而且我们单元还组织了团购……”她轻声回应着,默默关掉免提,目光投向窗外,那交错的钢筋铁门,此刻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上午十点整,铁门彻底焊死。楼下,一名身着蓝马甲的志愿者扯着嗓子喊道:“团购的蔬菜下午就到啦!”王秀琴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这部四年前购置的苹果手机,如今成了她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道。她打开拼多多,页面上“上海专送”几个字,如同横亘在眼前的一道鸿沟,硬生生地将自由与禁锢分隔开来。她不禁想起隔壁李阿婆常念叨的那句话:“现在买东西,比当年搞地下工作还难呐。”
正午时分,太阳奋力穿透云层,给这座沉闷压抑的楼宇,洒下一抹难得的暖光。王秀琴在阳台上晾晒衣服,忽然,楼下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4号楼的202室,你家儿子也是密接,必须转运!”一个身着防护服的“大白”,手持扩音器,大声呼喊着。
“我哮喘发作了,能不能先让我去医院啊?!”401的张叔挥舞着手中的病历本,声音里满是急促的喘息。
话音刚落,电焊机的火花再度四溅,铁门被焊得愈发严实。张叔的妻子绝望地趴在门上哭泣,泪水顺着金属门流淌,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痕迹,仿佛这片土地上,怎么也抹不去的伤痛印记。
下午三点,团购的蔬菜终于送达。志愿者们隔着铁门分发物资,塑料筐在铁门顶端艰难地来回穿梭。王秀琴分到两颗土豆、八个鸡蛋、一把已然发蔫的菠菜,还有一张崭新的《告居民书》,落款处,社区公章的鲜红印记醒目异常,油墨尚未干透。她轻轻用指尖触碰这张纸,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时候玩“过家家”的场景。只是这一回,游戏里的道具,变成了防护服、消毒液,以及那扇冰冷焊死的铁门。
深夜十点,3号楼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片黑暗。王秀琴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出蜡烛,微弱的烛光摇曳着,舔舐着桌上那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去年假期,她和父母在海边的合影。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响动,她好奇地探头望去,只见401的张叔正吃力地拽着一根铁棍,试图撬开那扇紧闭的铁门。
“老邻居,帮帮忙啊!”张叔喘着粗气,哮喘发作让他的呼吸显得格外急促,“我实在憋不住了,得去医院……”
王秀琴颤抖着双手拨通120,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只有无尽刺耳的忙音。黑暗中,一束束微弱的光悄然亮起——那是手机的灯光,在浓稠的夜色里,宛如闪烁的银河。有人在窗前默默点亮手机屏幕,有人打开手电筒,将光亮投向铁门,那光亮,像是无声却又充满力量的抗议,更像是在黑暗中,发出的绝望呼救。
4月20日,正值谷雨。天光破晓,王秀琴发现铁门的缝隙里,被人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301小姐姐,窗台有我家种的葱。”她满心好奇地探身望去,对面7号楼301的窗台上,几个酸奶盒里,长出了嫩绿的葱苗,细细的叶子在轻柔的春风里,微微摇曳。留着短发的小妹妹站在窗前,对着她挥手微笑,那眼神里,透着久违的生机与活力。
她猛地想起,去年,这些葱的种子,还是对面阿姨从老家特意带来的。当时她还笑着打趣:“种这干啥呀?又不是闹饥荒的年代。”
下午,社区志愿者送来新的《告居民书》,落款日期被红笔醒目地圈出:“4月20日傍晚起,3号楼允许下楼活动。”王秀琴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允许”二字,油墨尚未干透,触感还有些黏腻,就像一份尚未完全兑现的承诺。她听到楼下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赶忙走到阳台查看,只见身着防护服的工人们,正在切割那一根根禁锢的钢筋。电焊的火花再次迸溅,这一次,那火花不再冰冷压抑,反倒像是盛大绽放的礼花。
暮色渐浓,铁门终于缓缓打开。 王秀琴手捧着邻居送来的葱,踏上那条阔别已久的道路。花园里,张叔正坐在长椅上,温柔地轻轻揉着妻子的肩膀,他的眼中,满是历经磨难后的疲惫,却也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志愿者在公告栏上,贴出新的通知,标题是《关于优化社区管控措施的通告》,落款日期是2022年4月20日。
王秀琴蹲下身,把多余的小葱种进花坛,没想到土里埋着一截消毒水喷雾瓶,瓶身上写着“2022年春天”,这些字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这天夜里,她在日记中郑重写道:“铁门焊住的第十四天,春天终于从钢筋缝里钻了进来。”
她轻轻合上日记本,走到窗前,望向对面楼,只见小妹妹正趴在窗台上,满心欢喜地摆弄着一盆新栽的绿植。夜色中,小区的灯光依旧稀稀疏疏,可王秀琴的心中,却涌起一股久违的温暖。这个春天,尽管来得格外迟缓,可终究还是如期而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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